老家的何孟林,排行第三,老家人都称他何三。他比我大20多岁,但他老婆与我同姓,且是晚辈,他按辈分喊我幺爸,因为隔得近,又一起出过门,所以对他的事很熟悉。何三抽烟的历史,要追溯到一岁半的时候。 要说何三其貌不扬,也没什么能力,但在我们这里可是有名的人物。用现在的话说叫“网红”,因为他是我们村年纪最小的老烟客。听老辈人讲,五、六岁时的何三就练成了又快又好的卷旱烟技巧,抓一撮烟叶放在蔫干的麻叶上,两个指头一捻一旋,一支烟就成了。一口烟吸下去,两道浓浓的烟柱从他鼻孔里直冲而出,然后张开嘴,余烟呈圆圈形从嘴角冉冉升起。 何三踏进校门时已经九岁。他的书包里比其他同学多一样东西:除书、作业本和笔外,还有一个自制的斑竹筒烟杆。他们的老师黄金贵也是老烟鬼,上课时一只手拿粉笔,一只手拿烟杆,一边讲课一边吞云吐雾,所以从不干涉何三吸烟。 何三读了三个小学一年纪,勉勉强强拼得拢自己的名字,还没等升上二年纪,他爹就说:“读那么多书又不能当饭吃,回家下地去。” 何三就回家参加劳动了。 村里人称抽烟为“吃烟”,村里的男人们,极少有不吃烟的,他们认为不会吃烟的男人不配当男人。 在何三的生活里,吃烟比吃饭重要得多。他是宁可不吃饭,也不能不吃烟。早晨睁眼第一件事是吃烟,晚上睡觉前躺在床上吃完“倒床烟”才能睡着,半夜被烟虫闹醒了还要爬起来吃烟,更不用说他“饭后一袋烟,赛过活神仙”,上厕所不吃烟就屙不出来,反正除了他睡着了的时候和吃饭的时候,烟杆就在嘴上,嘴边就冒着烟。 在何三吸烟的历史长河中,只要是点得燃、能冒烟的东西他都吸过。除了烟叶外,干树叶、干草叶、干菜叶、书本纸,还有干牛粪都被他装在烟锅里吸过,最过瘾的一次是他用辣椒叶当烟吸后,流了整整一天的鼻血。 因为烟名在外,何三讨老婆着实费了一番功夫。好几个来相亲的女子看到他烟熏皮黄、一口黑牙,就打了退堂鼓。后来使了瞒天过海之计,当着女方人的面强忍住不抽烟,才在离本村较远的一个地方结了一门亲,婚后的何三当然是外侄打灯笼——照旧(舅)。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,村里的年轻人已不再吸旱烟而改吸纸烟了,何三自然也随波逐流,扔掉了旱烟杆,兜里揣上了八分钱一盒的“经济”牌香烟。 那时候村里人住的是土砖瓦房,土砖墙空隙很大,成了村人们的天然壁橱。破东烂西、日常用品,在墙缝里都能找到。 何三家里里外外随手可及的墙缝里,最显眼的就是烟头。何三吸剩下的烟屁股从来不丢,随手塞进墙缝里,等闹烟荒时,再找出两个烟头捻碎了重新用纸一卷,又是一支烟。何三总结的经验是“三个烟屁股,赛过肥鸡母”。 看何三家的墙缝,就能看出他家的经济状况。情况好的时候,墙缝里到处是烟头;墙缝里没有烟头了,说明他们家发生了金融危机。 为抠钱买烟,何三费尽心机。他不管家里有不有盐吃,小孩有没有鞋穿,庄稼缺不缺肥料,弄到钱后,首先就是买烟过瘾。老婆坐月子的时候,娘家送来一筐鸡蛋,他也偷偷捡了十几个拿到商店去卖了买烟。因为抠钱吃烟,何三和老婆的家庭战争如家常便饭。 在何三的烟史上,曾经有过三次戒烟。 第一次戒烟是八十年代末的一个夏天,何三在商店用两元钱买回两条发霉的烟,烟的原价十二元。自认为捡了便宜的何三兴冲冲拿回家,撕开包装把烟一根根摆在簸箕里,放到太阳下曝晒,然后搓去烟里长长的绿霉,搓得簸箕上腾起一片绿雾。 霉硬的烟抽得何三满嘴苦味,头昏脑胀,浑身无力,可这是花钱买来的,他又舍不得扔,就把心一横,一股劲吸完两条烟。吃完两条烟后,何三上吐下泻,喉咙咯血,软绵绵地躺在床上爬不起来。他老婆慌忙把他背到乡卫生院抢救。医生说是烟中毒,要打针输液住院治疗。 手上还连着吊针,何三看到别人吸烟又喉咙发痒了,便叫他老婆去给他买烟来。 他老婆就去买来一盒烟递给他说:“你吃吧,吃死了我带娃儿改嫁,吃不死等出了院我们就离婚!” 权衡吃烟和离婚的利弊,何三自然还是认为离婚事大,他清楚离了婚再想找个老婆比登天还难。何三让老婆把烟送给医生 ,发誓戒烟。 何三这次戒烟,只坚持了七天。出院后,身体完全康复的何三烟瘾发作无法控制,眼泪鼻涕和口水一齐流。他老婆给他泡苦楝籽水喝也无济于事,熬到第二天早上,走路都摇摇晃晃了,他老婆只好去买烟救命。 第二次戒烟是五年过后。何三老婆带着孩子回娘家走亲戚去了,何三一个人在家。何三身无分文,头两天吃完了烟就去墙缝里搜,到第三天搜遍所有的墙缝也没找到一个烟屁股。行坐不安的何三忍无可忍,搬来梯子上房揭瓦,把屋檐上的檩子撬下一根,扛到四十里外的码头上去卖了十五块钱,买回两条烟。 他老婆回家看到房破檐缺,檐檩也没了,问他是不是大风刮跑了。何三支支吾吾半天说不清楚,逼得紧了只好承认是换了烟。这次他老婆不像从前那样吵吵打打,而是拉着孩子转身又回娘家去了。 何三没脸去丈人家说情陪罪接老婆,心想等两条烟吃完了再说,过久了老婆的气就会慢慢消的。 没等何三的两条烟吃完,乡里组织民工劳务输出去江苏,何三毫不犹豫就报了名。他给老婆带了个口信,背着铺盖卷随劳务输出队登上了去江苏的客船。在船上,何三把没吸完的半包烟和打火机丢进了长江,对江发誓戒烟。 何三随劳务输出队来到苏南平原的一个砖瓦厂,被安排出窑。出窑是砖厂最苦最累的活。刚刚烧熟的砖胚还没冷却,砖灰里夹着火星,前面两米远是红红的火头,出窑工就戴着防温手套,两个巴掌夹住一排砖往板车上码放。这一行讲的是力气和速度。力小了砖掉下来会砸脚,如果速度稍慢一点,手会巴倒烫,甚至火会烤焦眉毛。 连续工作半小时就得休息一会儿,不然人会热得虚脱。休息时出窑工们一律躺在湿地上,手脚朝天背心贴地吸凉气,这时出窑工们会抽一支烟解劳累。 开始大家给何三递烟,他不接。时间久了经不住诱惑,加上实在累得无法忍受,就接了过来。一来二去,何三自己也买烟抽上了。 何三第一个月的工资全部寄给了老婆,身无分文无钱买烟,就用饭菜票到厂门口的小商店去换烟,两元钱的饭菜票换一包一元钱的烟。饭票没有了就到商店赊、找同事借,等下个月结了工资再还。可是寅吃卯粮,账越欠越多,后来赊、借无门,何三又为抽烟绞上了脑筋。 狗急跳墙,人急上房。何三烟瘾发作时,就想出了歪门斜道,一天晚上,他神不知鬼不觉悄悄把厂里的板车轮胎弄下来,背到十几公里外的废品收购站去卖了买烟。 当偷到第五个轮胎的时候,就被厂里发觉了,准备把他捆起来送派出所。劳务队带班的队长是本村人,及时给何三报了信,给了点钱让何三快跑。 何三又回到老家。老婆又气又怄,可也没有办法,烟是戒不了,要说离婚也不容易,再说一日夫妻百日恩,只得任其自然。何三老婆再不提戒烟和离婚的事,何三自己也说,这辈子要戒烟,只能等鼻子口里不来气了的时候。何三抽烟已经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,完全可以申请世界吉尼斯纪录,一支烟他只要三口气吸完,一条烟二百支,他能只用一根火柴点燃,一支接上一支抽到最后还只剩一个烟头。 第三次戒烟却很突然,也很简单,连何三自己也没想到。 (十多年后一个夏天傍晚,邻居们跟往常一样聚在一起乘凉聊天,邻居张家在外乡当干部的儿子偶然回家,也跟大家一起乘凉。张家儿子拿出“中华” 烟挨个给大伙散,递到何三面前却跳过了他。张家老头叫儿子:“你怎么忘了何三叔?!给何三叔装呀,他也是吃烟的!” 何三当时脸就红了,心想两家以前为争田边地角扯过皮,这小子记仇,故意当着大家的面臊我的皮呢! 张家儿子说:“哦,我还以为何三叔不吃烟了呢。身上的烟装完了,我回去拿嘛。” 何三急不择言地说:“不要,不要!我戒了。” 大家都惊奇:“你又戒了?好久戒的?” 何三心里暗骂张家儿子:“狗眼看人低的东西,杂种!这是打我的脸呢,不吃你的烟我相信会死人?!”可是话说出口泼水难收,何三只好硬着头皮说:“真的戒了,今天下午喉咙疼,就戒了。” 何三起身回家后,越想越气,一气之下把身上的烟塞进了灶洞。)(以上这段根据何三告诉我的事整理,语言上有加工) 此后,何三就真把烟戒了。 我离开老家已20多年了,几年前回老家见到他,给他递了根中华烟,他没有接,他说已经戒了十多年了。我问他是怎么戒掉的烟,他给我讲了以上这段戒烟的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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